
当我们抵达老家的山坳时,他正弯腰在屋后的坡地上,拾掇着最后一批番薯。夕阳的余晖是斜长的,将他弓着的脊背,与远处山峦的轮廓,一同熔铸成一片深浅有致的、静默的铜黄。他那件洗得泛白的靛蓝布衫,浸在夕照里,也仿佛染上了一层沉郁的、属于秋收时节的釉色。山间的秋风不紧不慢地吹着,掠过他稀疏的、已然花白的鬓角,像在梳理一片成熟的、将落未落的苇草。我看着他的背影,这个念头便忽然清晰起来——我的父亲,他就是这整座山的秋天。
他的言语是简短的,像秋日删繁就简后,那干净疏朗的枝桠。问他身体,他只说“蛮好”;问他地里收成,他也只答“够吃”。话都落在实处,没有多余的枝叶,却句句撑得起分量。他领我往山里走,去看那几棵他早年种下的、如今已亭亭如盖的杉树。脚步踏在积年的落叶上,发出酥脆的、沙沙的声响。他不怎么说话,只是偶尔停下,用粗糙的、布满沟壑的手掌,摩挲一下身旁斑驳的树皮,或是拾起一颗落在小径旁、油亮饱满的橡子,递给我。那沉默里的内容,比任何言语都更丰厚,像秋天本身——无需喧哗,自有一种饱满的静默。
他的爱,是山涧里那脉从不枯竭的泉水,清冽,恒常,默默地滋养着周遭的一切。他不像春天的和风那样细腻絮叨,也不像夏日的骤雨那般热烈张扬。他的关心,是霜降前,他默默将晒好的、厚墩墩的棉被搬到向阳的坡上,一遍遍拍打得蓬松暄软;是他知道你回来,一清早上山,只为寻回一捧最甘甜的野山柿,放在你窗台那粗陶的碗里。他给予的,永远是最朴素、最必需的东西,就像秋天给予山林的那份沉甸甸的、足以抵御寒冬的馈赠。
暮色渐浓,炊烟从老屋的青瓦上袅袅升起,与山间的岚气温柔地交融。远处层林尽染,枫是酡红,银杏是明黄,松柏是苍青,交错成一匹华美而安宁的锦绣。父亲走在我前面,身影在苍茫的暮色里愈发显得厚重、稳当,像一座移动的、可以倚靠的小山。
这一刻,我忽然明白,父亲就是这样一个“秋天”——他的生命已抵达了最丰盈、最沉静的时节。他有过青葱勃发的春,有过挥汗如雨的夏,而如今,他将所有的热烈与劳绩,都内敛为这一身的沉稳与金黄。他不再言说付出,只是将爱的果实,默默垒成谷仓里安稳的收获;他不再渲染沧桑,只是将那岁月的风霜,沉淀为眉宇间山峦般的静穆。他站在那里,便是家园的坐标,便是我们回望时,那片最值得信赖的、秋日般丰厚而温暖的山野。